当艾瑞安娜睡去——没法用文雅的词说明——西蒙和蜷缩着的她做爱。这种伴随着入睡的弓着身子性爱(或者接吻,抚摸诸如此类动作)似乎是他们两个唯一能享受欢愉的姿势,也是西蒙唯一知晓能够把艾瑞安娜弄醒的姿势。弄醒艾瑞安娜的不是西蒙(透过她薄薄的白色睡裙)拱起身体的动作,而是她被自己的欣愉激起了意识。这个动作太仪式化,它一定可以在艾瑞安娜预料内而且不违背她的意愿。作家 Jacqueline Rose(她曾经写过《追忆似水年华》的女性视角版)这么论述睡眠,它“无法被主观意愿驱使”,且“我们从来没法知道入睡会发生什么——我们将梦游何方——什么时候才会睡着”,这理论似乎对世界上艾瑞安娜以外的每个人都适用。对她来说,睡眠不是连接无意识而是连接一些预设好的半睡半醒行为的捷径。西蒙很性奋,但是因为艾瑞安娜已经睡着,她既容易被西蒙勾起性致又难以那样性奋,她处于这种薛定谔的状态中。
睡眠的性事化赋予了休息、无所事事和被动状态下紧张激烈的欢欣感意义并且让这些行为从日常生活中凸显出来。当西蒙想“拱”睡阿丽亚娜时他用电话把艾瑞安娜召来,当西蒙真正要入睡的时候就把她撵走。她一定为毋需在西蒙房间里沉沉睡去感到高兴。他的床单是恶心的黄色,它和丑不拉几的床头垫还有折叠屏风相得益彰。整个屋子引人厌恶,活像陈列在博物馆里一样。难怪他们不会全脱掉衣服,也难怪西蒙在电影快结束的时候选择穿着外套在扶手椅上睡了一夜。床单看起来很腻滑,像是你会出溜到边缘被褶子硌到。
“好好工作”,艾瑞安娜在离开西蒙房间去上歌唱课的时候这么说。于是他掀开笔记本新一页,拿起他的钢笔,带着不怎么寻常的悲伤凝望远方。随后他就把笔掷回,离开公寓跟上艾瑞安娜,似乎他改干起了自雇侦探(自雇的考验就是你得一直干活)。
西蒙每天沉迷于艾瑞安娜做的事情里。问题是本来应该是*他*自己要去做什么,*他*去哪儿,见哪些人。有迹象表明西蒙其实病的很重不能外出,只是他有时候还是能出;他身上不甚明朗的健康状况可跟艾瑞安娜那种与真实若即若离的状况不一样。有时候西蒙的身体允许他出门不代表其他时间身体没有处于病重状态,但是当他连一个喷嚏都没打穿过树林,或者脱掉衣服露出活力满满棱角分明的身体,有力地划开水游进冰冷黑暗的大海时,没人会觉得“病态”仍然可以贴切地形容他。。
我不是暗示西蒙应该解释他的所作所为。没有作家可以解释他们经历的一切。从来都没人能准确说清楚文字是怎么生发出来的,写作似乎需要一定程度上从过程本身当中抽离出来,它是在作者意识不到自己在写作的时候完成的。这就是为什么在电影里展示作家怎么做这件事很蠢,当写作发生的时候,我们看不到作家怎么思想。阿克曼拍西蒙在床上醒来,身边堆着他的笔记本,眼睛半睁半闭,在毒辣的晨兴阳光里昏昏沉沉,这些都给了我们关于他喜欢在哪个位置写(床上)和他喜欢睡多晚(相当晚)的重要信息,但是没法告诉我们本子上到底写了什么。等他完全睁开双眼的时候,走廊另一头的艾瑞安娜早就醒了,我们听到她鸟儿般的歌喉。
2003年翻译了《追忆似水年华》第一卷*《在斯万家那边》*的莉迪亚戴维斯在散文《孩子般的作家》中指出普鲁斯特的读者这知道一些普鲁斯特本人和他笔下的角色都不知道的事情,即马塞尔会成为写了她在看的这本小说的知名作家。普鲁斯特比马塞尔能了解多点——他知道自己实际上在写那本马塞尔要么只有梦里才会写,要么干脆拖着不动笔的书,但是他没法知道他将会多成功,他的名姓怎么超越个人并变成了文学伟大之处的象征。
对于《追忆似水年华》读者来说,马塞尔大概是个被宠坏的任性纨绔,他会用编造的要寄一封没写好的信为借口把挤奶女工叫到房间里来,他也可能思忖需不需要走马灯似的换女朋友保持自己一直兴致盎然,还坚持不让现女友去有可能碰到她女同朋友的聚会。但是他仍然会或者有朝一日会成为《追忆似水年华》的作者。他的行为和思想,即使不是大师的行动和思想,至少也是大师塑造叙事的一部分,是杰作的背景。我们读了*《追忆似水年华》*知道这些情节都属于序言,所有虚度的时间会被重新获得,他会把聚会抛开回到床上——他最喜欢工作的地方。
但是*《迷惑》*里,西蒙还没有被艺术转变或者救赎。西蒙是从没写出伟大作品的马塞尔。他是普鲁斯特笔下那个在决斗清晨声称如果活下来就回家工作,但是毫发无伤之后却选择去度假的人;他是经历了第五卷*《女囚》*那件事那一刻的马塞尔。阿克曼让我们——实际上坚持要我们——不以普鲁斯特读者既定的后见之明而是用他悲伤的、非常自我的痴迷视角看待他个性舒展的这一刻,看待在转变过程中的马塞尔而不是转变完成之后再回顾马塞尔。
阿克曼用向我们展示失去天分的马塞尔的方式,展示了文学诞生的真正时刻:感到挫败的时候,想要写作却没有写作的时候,打开收音机望向窗外,听走廊喧闹的时候。
马塞尔第一次见到阿尔贝蒂娜的时候她正拿着一袋高尔夫球杆,“低着头像是个不情愿赶回马厩的动物“。马塞尔第一次跟她聊天是在埃尔斯蒂尔的画室,埃尔斯蒂尔还没有成为那个后来很知名的印象派画家,但是他现在已经差不多是马塞尔的楷模了。所以马塞尔很惊喜的发现埃尔斯蒂尔就是伴他长大的故事里的人,那个在无聊派对和时尚沙龙里消磨时间的社交画家,但是埃尔斯蒂尔如此解释道,这两种形象不矛盾,生活原本如此。”一个人,“埃尔斯蒂尔说,
“不管多么明智,在年轻时的某一阶段,没有说过什么话,甚至过着某种生活,事后回忆起来觉得很不愉快,希望将其抹掉,这样的人恐怕是没有的。但是他不该绝对地为此而悔恨,因为,只有经过所有的可笑、丑恶之现形,他才能有把握在可能范围内变成一个贤哲。这一切可笑、丑恶的现形应该是这最后现形的先导。”
埃尔斯蒂尔说的这些错误并没有赋予普遍或常用的智慧;他们只是定义了一个人独特的视角,而恰恰对于普鲁斯特来说如何看待事物*定义*了艺术。更进一步说,艺术使这种视角明晰化了,让视角本身可以被他人所知所感。它将我们从被侵蚀的日常生活习惯中带出来,让观众或者读者“用另一个人,另外成千上百人的眼睛来观察宇宙,来观察成千上百人眼中的成千上百个宇宙”。
这种年轻人犯的错误实则会构建起艺术-视角因而时间没有被真正浪费的想法意味着生活可以等同于研究,或者生活会塑造人所创作的任何艺术。它点明没有生活——也就是没有犯错,经历,时间的流逝——就诞生不了艺术。艺术是对一切挥霍的记录。它截住了这些挥霍的时间并且加以改造。它用时间作原材料,把时间材质化。
普鲁斯特用马塞尔和阿尔贝蒂娜讲了一个关于欲望的故事,是什么锁住这对爱人,以及一个人对过去的理解是如何在时间中改变。阿克曼关于西蒙和艾瑞安娜的故事同样关于妒忌和爱欲,但是它没有也不能回望过去;不断延展的这一刻困住了它。”我没有回忆“,西蒙对艾瑞安娜讲。西蒙是尝到儿时吃的玛德琳蛋糕并找回童年记忆之前的马塞尔。
对于普鲁斯特的读者而言,他的形象在作者和小说的第一视角之间不断转换,无法将他们永远分清的可能意味着阿克曼的故事不止给了我们一个去英雄化的马塞尔,即西蒙;同样给了我们一个去英雄化的普鲁斯特。她不认同了艺术挽救了逝去的时光这个理念。她的作品必然是非普鲁斯特或者反普鲁斯特式的:它断定时间延续可以是艺术。
最终,阿克曼理想的艺术家是艾瑞安娜/阿尔贝蒂娜,而非西蒙/马塞尔——歌唱家艾瑞安娜,不是作家西蒙。艾瑞安娜是综合了学生,业余艺术发烧友,票友,撒谎的人多个身份的艺术家——总有人陪伴,从不孤单,只在家中浴缸或者床上躺着唱歌;最了不起的表演不是给掏钱了的观众的独奏而是与邻居飘出窗户的二重唱;在自己选择的情爱牢笼的限制下里隐秘地行事。这个角色是太过不为人所知,像某种密语或者缺失了些什么——她的名字,艾瑞安娜,与 *a-rien* 同音,意为”虚无“——只会让观众更留意到时间流逝,而时间的消失,恰似走廊上那些渐渐消匿的脚步声。
Reference:
[1] Time Unregained by Christine Smallwood:
https://www.nybooks.com/articles/2024/02/08/time-unregained-la-captive-chantal-akerman/[2] LA CAPTIVE (Fireflies Press, 2024):
https://firefliespress.com/La-Captiv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