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颱風。
幾個月前,在某個台灣族群議題的講演場合在會後和一名原住民學者寒暄。
雖說是寒暄,但我一名小小碩士生踮踵也無法望見博士後研究員企及的世界,所以大部份的時刻,唯唯而已。
短短的談天她教會我許多事,然而讓我印象最深刻的是這段話,我想我會記著很久、很久。
那陣子一個熱帶氣旋在台灣上空徘徊,偶有小雨,不構成威脅,人們歡欣,水庫解渴。
當時,學者問我:「你知道小林村嗎?」
我當然知道小林村,十五年前那場災厄,新聞畫面上絕望的村民用幾根泛白的手指緊攀仍能呼吸的石,下半身泡在湍流之中,氣力放盡後被無邊際的水帶走。那時我才只是名國中生,為了新制服不合身的縫線煩惱,第一次認識大自然粗暴的剝奪,淺薄猶如「概論」等級的認知。
我說,我大概知道。當時我太小,但還有印象。
聽見答案,我似乎感受到學者閃過一絲落寞的神情,就像是想吃調理鮪魚的人,扳罐頭蓋時卻把拉環拉斷了的約略的黯淡。
學者吸了幾口氣入肺,問:「妳見過小林村的人嗎?」
我正要回答,她卻搶先一步截斷我的語句,梳理團團語路,這次的口吻類似自言自語,喃著:「不對不對,妳那麼年輕,我怎麼這樣問,應該是這樣,妳是老師,那你見過來自小林村的學生嗎?不對,你是台中的老師,我在幹嘛。」
整場演講會,學者從容得像芭蕾舞團主舞,穿著緊緻的舞鞋,踏在對的節拍上,步步生蓮,但這個時候我感覺她步履凌亂,有點跟不上音樂,而鎂光燈聚焦在身上。
直覺告訴我,學者有過去,不是故事,是判斷為「真」的事,而面對自己未曾經歷的過去,沉默是最好的回應,給大腦灰質、海馬迴一些時間理清那些痛。
學者說:「我是小林村的人。大水來的時候,坐著直升機逃離村落,我看見房子隨著直升機升空,變得越來越小……小到我到現在還找不到爸媽。」
她吸了一下鼻子,我想遞衛生紙,卻發現最後一張在不久前被我拿去擤鼻涕了,我恨自己沒多tshuân幾包仔。
她接著說:「後來,我們遷村,那時候各界出於好心,我知道是好心,在山路尚未暢通的時候,空投好幾包米、蔬菜,甚至還有豬肉。但妳知道嗎?我們根本用不到,妳知道為什麼嗎?」
我搖頭,沉默,這種事,「我們」說不上什麼的,不曾被拔除生命脊脈的人沒有資格,就是沒有。
她說:「妳覺得我們有冰箱嗎?後來食物都爛掉了。」她笑了出來,如果說被忽略的事是房間裡的大象,這裡的笑就突兀得像南極大陸唯一一隻尚未換季的企鵝,咖啡色的哀傷。
喉嚨著火,乾澀、燒渴,我也是捐款、「送愛到災區」的其中一人。好不容易磨出一句話:「那、當初,你們需要什麼?」喉間的小碎石滾落。
學者深深看了我一眼,此刻我成為借代,幸運都市人的集合體。她說:「我們需要雞。活的小雞。」活的小雞?什麼東西?
學者慈愛笑了笑:「你不懂齁,小雞很重要,我們重建的過程,沒有電,沒有冰箱,我們需要活小雞,慢慢把他們養大,可以吃,可以換一些東西。熟食沒有用。」
我從來沒有覺得自己這麼失能過,失能,比無知更無知,比無能更無能,我在她面前顯得無比落魄寡少。失神,一道聲音照入耳裡,是學者的聲音:「……此以後……」
聽不太清楚,我問:「老師妳說什麼?」
這次我聽清楚了,她說:「風災以後,我見到人就問,你知道小林村嗎?見過小林村的小孩嗎?長大後來到都市,很多人忘記小林村了,有時候我會以為自己是世界上最後一位小林村居民。妳懂那種感覺嗎?抱歉、不小心說太多了。」
她笑笑地把話題打了個結,死死地打在我的心上。
颱風真的走了嗎?
註:關於雞的重要性,Mulas Ismahasan老師說過類似的事,對於我的無知,實在很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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